大理苍山应乐峰下,小村往北,有一条荒野中的小路。夏秋时分,茂盛的野草几乎将小路收拢,四合成一片无边的莽原。黑翅鸢、游隼在天空盘旋巡猎,环颈雉在灌丛深处穿行。由小路向山峰走上20分钟,市声寂灭,全然被野性的自然所包裹。
这是苏娅观察最频密的地方,也是自然文学作品《更远的蓝奔流》的起点。
在苍山多年的徒步、登山过程中,许多物种撞进苏娅的生命,关联起一个深广丰饶的自然。“一粒种子、一朵花、鸟类啼鸣的一个音节,即是一股生命的洪流,本身已足够壮丽,但置身荒野,自然世界所展露的整体、秩序与协调,很容易让人超越对某一单一事物的喜爱,臣服于生物演化的力量与时间的神奇。”
《更远的蓝奔流》深沉温暖的底色,即源自对自然秩序的感知与体悟,但通过对具体事物的描摹展现出来。苏娅以细腻准确的笔触,将阅读者带到高山与荒原的现场,这里时而丰饶美丽,时而粗粝原始,有着无尽丰富的色彩、声音与形态,以及,一只正等着与你相遇的黑翅鸢。
孤独
2014年的冬天,伴随着轻柔的鹰哨,一只黑翅鸢总在正午时分向苏娅家启动由远及近的飞行。它在屋顶上方悄悄盘旋,有时一个俯冲,悬停在离屋顶更近的空中。
这是大理坝子上最常见的猛禽,它可爱的模样和神态,却和人们印象中的猛禽形象形成了强烈的对比。不曾料到,这只低飞滑翔的大鸟,此后慢慢飞进了苏娅的生活,成了可以一起晒太阳、彼此期待、游戏的存在,“当你听懂鸟鸣的情绪,你真的觉得,这和拥有一个可以交心的朋友是同等安慰的事情。”
那一年,苏娅结束了从事多年的媒体职业,从北京回到大理。“不再能面对面和以前的好朋友,你一言我一语很深入地说话”,她开始感到两个时空不能关联,彼此的处境不再相通。很多年后,听人在播客里读起那时写下的文字,她仍能感觉到当年的自己是多么孤单。“朋友间情感还在,但很难随机地、流畅地说出来了。对我来说,有一种自如的情感,流动的状态是挺重要的。”
4年后,以日本农人六为书写对象的作品《种子落在泥土里》(原名《六》)出版,获得不错的反响,她却感到另一种孤独。为了迎合市场喜好,这本书的营销路径和传播话术一再扭曲,疏离了她和自己潜心创作的作品的关系,让她感到创作不被尊重,一度对写作失去信心。“写作是一件幸福的事情,但是后来发生的事情让我很长时间难以消化,又难以诉说。”
那几年,她很少写作,却频繁地登上苍山。“不太想面对人的世界,这是一种逃避吗,还是一种修复?”在采访中,她自问道。
应乐峰下的小路,她也无数次走过。这条小路蜿蜒穿过数条小溪,林木、野草、溪流成了生物最好的庇护所,带给她最多鸟的讯息。“有三年时间我哪儿也没去,经常见面的朋友也少,却不感觉生活寂寞单调。”她在书里写道。在某种具体的情境里她不再寂寞,“内心沉默得太久了,听见一声小鸟的叫声都好像在回应某种邀请似的,会很感动。”
也是在2018年,一次偶然的机会,她跟随登山向导登上了兰峰。虽然秋冬时节几乎每天在上山,也曾偶然到过山顶,这却是她心理上认为的第一次登顶苍山,“可能因为这次登山,是一个完整的过程”。十一二个小时内,她跟着“不等人”的向导爬升了2000多米,收起恐惧走过悬崖上的小路,又咬牙从山顶冲下来,“人经历一个很完整的过程,真的太快乐,这和漫无目的的那种快乐不太一样”。
在这之后,她爬上了苍山的七座山峰,并且七上兰峰,半是对荒野上瘾,半是为了写书的需要。有时候,从四野八荒的自然归来,看到小镇尽头的一盏红绿灯,或听到村里小羊晃动的铜铃,苏娅都会有一种莫名的感动。大自然孤独、原始而漂亮,但人会渴望属于人的人和人之间的情感,“它本身也是属于自然的一种情感,也是自然的一部分”。
她在杂木林中寻找黑翅鸢的踪迹,不知不觉中,黑翅鸢也向她发出了熟悉的信号。“只需安静地站着,这只自由的大鸟,就会来我头顶上方,一圈一圈盘旋。它像是也能感知到什么,时而轻缓地低飞,时而悬停在我目力所及的低空,雪白的羽毛在傍晚黛青色的山影里,尤其闪耀夺目。”
涌现
说起登山,苏娅回忆起一些神奇的经历。
“登云弄峰的时候,一回头,看见在非常狭窄的悬崖上,周围都是岩石、崖壁,只有那一小片绿地,一个人开垦出一片菜地,他很孤绝地坐在岩石边看着他的菜地,他的鸡在悬崖边溜达。”
“苍山总是高山和深壑交错,你在半山腰走,不停地走进峡谷,再走出来,看见一只鸟一路跟着你。你走到这座山的时候,它飞在你身边,你穿过峡谷走到另一座山,它还飞在你旁边。”
这些偶然的、动人的片段,却没办法写进书里。“它们是孤立地发生的,是随机涌现的。我似乎要放进一种结构里,那些随机涌现的就消失了。它只能存在记忆里。”在苏娅看来,这正是写《更远的蓝奔流》的难处之一。整体的自然常常显现为零碎、随机的现象,“荒野太大太飘渺了”,写作却需要确定的、可被理解的线索。
踏入荒野的那几年,她做了许多笔记,却不觉得这是一个可以写作的对象。直到2020年,她开始尝试写一个关于英国的历史老师的故事。为了寻找感觉,她会先写一段叙事强度与故事相当的环境描写作为练笔。“比如清冷和粗粝,对应英国冬天浓雾、密云压得很低的情境。我先把这个空间的状态、湿度,它给我的感觉写下来,才能够进入人、人的行为、人的故事里面。”
虽然在写一个英国的故事,她心里知晓,这些环境描写的原型是苍山。当她把这些段落抽出来,一段段文字组合成形,逐渐地,如何写一本关于苍山荒野的书的概念也慢慢成型。“如果不是泛泛地写景或抒情,而是有人的主观试图要表达的主线,无论称之为思想或提炼过的情感,只要有主线,写荒野是可能的。”
决定写作这样一本书之后,苏娅开始了两三年的密集观察和记录。当时正是疫情期间,她越来越感到人的身体记忆可贵,并期望通过自然扩展自己的感知力。苍山小环境的连续性和相对稳定性,大理相对传统的农耕文化,也给了她持续观察的基础。
在频繁的徒步、登山、与自然的对话中,她用观察印证着阅读中所得的知识,在阅读中深化着耳目所见的世界。“这是徒步最快乐的时候,你看到了一个现象,然后去对应书本上就是这么写的,或者在书本上描述过的那些抽象的事物,你登山的时候就摸到它了。那种相互印证的感觉特别好,后面几章的内容就是这样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。”
漂亮而克制,这是我阅读《更远的蓝奔流》的第一感觉。观察者时常隐身于万象之后,自然世界在文字间生长、展开,编织成一张连续、舒展的网络。而我的小儿子,惊叹于其中丰富的想象力。“一只游隼从峡谷边俯冲过来,它沿着差不多垂直的悬崖无声地划出一道白光”,“(灰腹绣眼鸟)叫声短促而平直,没有起伏,好像在虚空中凿了三个银质的圆形小孔”。
“我非常克制,甚至刻意地(隐匿了自己)。”苏娅说,也许因为长期的新闻职业训练,她在使用“我”这一视角时有一种“害羞”的感觉。她一直在努力突破,“这本书是我微微迈出去的一步,我曾经尝试全然没有我,但是发现根本不可能,因为这就是你看到的世界”。
另一方面,就像她珍爱的自然文学作家——娜恩·谢泼德、约翰·伯勒斯、J.A.贝克……她渴望通过具体甚至细碎的描写,去表达她所理解、感悟的自然。她相信,“这是纷繁机动的自然与人的关系的本来样子,而人所目睹的现象,即是自然向其显现的秩序。”
苏娅,昆明人,现居大理,曾在北京生活十年,前《第一财经日报》资深文化记者。钟爱阳光和风土的写作者。已出版作品《种子落在泥土里》。1月中旬,苏娅接受了第一财经的专访,这是《更远的蓝奔流》出版后她首度接受媒体采访。
建立自我与自然相互渗透的关系
第一财经:你喜欢的自然文学作品,如约翰·巴勒斯的《醒来的森林》、J.A.贝克的《游隼》等,作者呈现在作品中的自我意识是很淡的,不像另一些有着宏大叙事结构的作品。
苏娅:有些作家在写作时有宏观的理念,有看起来完整、深沉的情感底色。而我喜欢的这些作家,其实他们也有这样的理念和情感,只不过,他们更愿意把它化在更现象、更身体的东西里,化在感知中。
我比较喜欢这样的书写方式,而且越来越确定。包括谢波德的《活山》,还有约翰·巴勒斯的作品,都是具体的人面对特定的环境或特定的生物类群,连续相处的点点滴滴,那是身体的记忆。
最近几年我们共同经历的事,让我觉得,人的身体记忆特别珍贵,我想通过与自然的相处来扩展我的感知能力。我越来越相信,我们所拥有的只有行动,思想和物质都会消失,只有具体的经验会留存到生命的最后一刻。
第一财经:自然文学由英美发源,好的作品中,语言和视角是非常一体的。我常常觉得,中文语言要找到和现代自然观契合的语感和表达方式,很难。
苏娅:很多英文作品具有很高的整体性,主体和客体是高度融合的关系。英美人的认知理性或观察系统里,沿着这个逻辑主体和客体相互渗透,我观察到什么,反映了我是什么样的人,然后我观察的结果也在定义对象体,这样不停地定义、打破,循环不已。
中国人对自然的理解也是非常透彻的。但在文本层面上,更多是借景抒情,主体和客体是一种转喻的关系。传统的写自然的作品,要么是完全客观的知识性的叙述,要么写成纯然抒情性的文本,自然和你只是借代关系,自然只是抒发情绪的转喻工具。
所以我们要写好自然,不仅仅是语言表面的问题,而是一种感知,是观察系统的问题。
第一财经:这是否也是你想突破的难点?感觉你的写作在尝试推进中文自然文学。
苏娅:是有这种愿望的。我写的时候,也有这种动力,想要真正建立一种相互渗透、融汇的关系,而不只是借代或转喻,或者生硬的科学性的叙述。
写这本书的困难在于,要融汇自己看到的现象,又要理解现象背后的规律;要保留感性经验,又不能让自己的存在太刻意。
你和它存在的瞬间是最可贵的
第一财经:你从北京回到大理已经十多年。对自然的感知,是在刚回去的时候更加新鲜敏感,还是在观察过程中逐渐变得敏锐?
苏娅:是现在,接近于一些具体的认识之后。是被训练的。
之前更多是泛泛的行走,随心地看风景,停留在表面。现在感知的依然是表面的,但是能够知道一些事物之间的关联。
比如,秋冬交替的时节,成群的野蜂从苍山下来,嗡嗡的轰鸣非常震动,就会想起在海拔2900米附近,在野棉花、棱子芹这些花上看到的野蜂。然后想到,这群野蜂就是迁徙转移的蜂群,会很具象地想到它们生活的环境。这种知识的记忆和连接,让我对自然的感受力更强。
第一财经:关于黑翅鸢的章节是书中特别感人的一部分。当你和它熟悉起来、建立关系的时候,你知道它的名字吗?
苏娅:在我留意到它的很长时间,其实还不知道它是黑翅鸢。以前总是用“老鹰”来代替它。前几天还在想,我是怎么忽然间就知道它是黑翅鸢的。有一次跟一个拍摄鸟类的朋友讲起,他说这一片黑翅鸢比较多见,然后描述了它的飞行状态(最鲜明的特征是会“悬停”),我才知道原来天天看的那只鸟是黑翅鸢。
因为知道了一种鸟的名字,好像这件事情就已经开始了。就不会再像以前那样,它是老鹰,它是鸭子,它是小鸟,这样笼统地去看它们。因为知道了一个具体的名字,所有看见的陌生的鸟就想知道名字了。
第一财经:当你有意识地去寻觅它们的名字,为了写书而必须找到它们的名字,这个过程对你来说是隔绝还是增进了你和自然的联系?
苏娅:因为我已经知道好多花、鸟的名字,云和岩石怎么分类,大家跟我一起登山会觉得无趣,我总是忍不住告诉他们具体的花名,但大家可能只想沉浸于“看,那片黄色的小花”的欣喜就够了。后来她们又觉得,不和我一起爬山也挺没意思,这时候大家已经不满足于“那片黄色的小花”的认识了。
有时候我想把它们的名字忘掉,就像以前那样。特别当杜鹃漫山遍野地开放,在荒野里,对视野、对你内在的感知,都是非常撞击的经验。但是现在我会想,它是大理杜鹃,它是乳黄杜鹃,这种知识的介入,阻碍在我和它们之间。
确实,即使你不知道具体的名字,你看着它飞翔的姿势,它可能跟你有交流,然后漠然地远去,这种状态本身对人已经足够了。
但是,一旦我开始被名字和类群所吸引,我就不能再装作我不必认识它们了。认识也好,不认识也好,你和它存在的瞬间是最可贵的。如果有条件认识了,也挺好,但更重要的是,一定是因为它在某个瞬间吸引了你,你才有机会想要认识它。
人参与自然的行为方式与行为的强度改变了
第一财经:你提到开始写作这本书的时候,确定的一个方向是写自然的整体性,写自然界的“交换”,能否谈谈这是怎样的一种交换?
苏娅:比如说,我观察得最仔细的环境,是苍山脚下的一条溪流,溪流旁野生植物非常丰富,岩石也很多。
因为有溪流,小鸟每天早晨会来洗澡,饮水。像游隼是非常爱干净的鸟类,它就住在流动的水的旁边,鹊鸲、金色林鸲这一类,它们也临水而居。
有溪流,有岩石,有杂草的环境中,会看到特别多的鸟。因为这里既有种子又有昆虫,鸟类更容易觅食,而鸟类的活动又为植物种子的传播创造了条件。溪流边的腐质土,容易繁衍微生物和昆虫,微生物对土壤是有益的,对植物的生长也很好。观察这个小小的生态圈,所有事物在一定时间内,遵循着交换和守恒的定律。
如果平衡被打破了,有时候植物看上去非常茂密,感觉非常有生命力。但实际上,植物过度密闭的环境,并不利于动物生存。
第一财经:作为自然中的一部分,人类也在和自然交换,现在这种交换是否已经超越了限度?
苏娅:如果我们把人视为自然的一部分,就意味着我们得接受人的活动对自然所产生的一切影响,无论是好还是坏,都是世界的一部分。现在的问题是,人参与自然的行为方式与行为的密度、强度变了。
过去,人和自然的联结更多基于生活的基本需求,人们进山放牧、采摘、拣柴,这些日常的活动,是基于人类对自然周期的理解,有相对长的适应时间。例如,过去用原木造房子,而一座房子的使用寿命大致为100年,甚至更长,与林木成材的时间正好相应。还有过去上山放牧、拣柴等,去掉过剩的枯枝和杂草,对植物生长和森林防火都是有益的。随着人口增长、现代旅行方式兴起,人面对一个特定的自然环境的时间变短了,而行为所留下的影响却潜存于未来。
《更远的蓝奔流》
苏娅 著
新星出版社2025年1月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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罗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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